不過,她認為最困難的,
是「保持敏銳的批判力和覺察力,繼續挑剔,
只是現在挑剔的對象不是別人,而是自己。」
台灣話有個說法:「伊跟人不一樣。」
這是在批評,是不以為然。
跟人不一樣,在我們的文化,是讓人搖頭的。
53歲的公視總經理馮賢賢,偏偏就跟人不一樣。
她不夠謙虛不夠委婉不夠通人情不夠給面子,而且還不夠沈默。
過去十多年,她是「公視最大的反對黨」,經常高聲批判。
如今公視開播十年,她也當家了,有機會將公視打造成她理想中的面貌。
她的能量,將來自她最驚人的特質:她不怕。
對於卸任總經理之後的人生,
馮賢賢說,「我蠻期待的。」
她喜歡走路、爬山、看書、聽音樂,但是畢業之後從來就沒有自己的時間。
公共電視總經理馮賢賢是一九七四年大學聯考榜首,
她的聰明自不在話下,
但她臉上最常出現的,卻是一種詫異的表情,好像事事不可思議。
她跟兒子的老師說:「考卷可不可以麻煩你自己出題不要買現成的?像這題,這是在考想像力,想像力是不能考的。」
她離婚了,是單親媽媽,兒子原本跟著她姓馮,卻被戶政事務所強行改從父姓。
她說豈有此理:「憲法第七條,我們國民一律平等,不分性別,民法卻規定婚生子女要從父姓,根本是違憲。」
她向法院訴願,案子上到大法官會議,請求釋憲,等了四年卻不見審理,
後來這問題因民法修改,離婚夫妻可以協商子女的姓而得到解決,她才撤案。
「我已經給過大法官機會,他們自己證明自己表現不佳。」
公視從單一頻道發展成四個頻道,空間需求大增。
馮賢賢正和國際部經理林樂群商討未來各部門的空間規劃。
馮賢賢大學念台大外文系,是當年的榜首。
馮賢賢在北一女是儀隊隊長,「很討厭那學校」,她說。
冷眼觀照 熱心批判
五十三歲的馮賢賢去年底被董事會遴選,成為公視歷年來第一位由基層員工升任的總經理。
她在公視上班十多年了,卻總是用外人的眼睛觀照四周。
上任後,她發現抵達總經理辦公桌的公文上頭,竟然一共蓋了四十多個章。
「很像卡夫卡的小說,一堆公文用個小推車送到這個門又送到這個門,
公文旅行本身就是目的,就是讓一群人可以在那邊上班。」
現在她規定公文要在一週內通關。
看到覺得不合理的事,她不會搖搖頭作無奈狀,
而是大聲疾呼,力求改變,於是她成為很多人眼中的麻煩人物。
她曾自嘲自己是公視的「滋事份子」,
現在,她當家了,她說,她要繼續挑剔,
「只是現在挑剔的對象是自己,不是別人。」
馮賢賢的個人生涯,就是一部公共電視發展史。
她原本在美國讀書、工作,並曾在美國之音工作九年,
一九八九年天安門事件爆發,每天有幾千萬中國人收聽美國之音,
「讓我見識到媒體的爆發力。」
一九九二年聽說台灣要成立公共電視,
她決定回來,加入公視籌委會,
孰料在政治力的操作下,公視法遲遲未能通過。
眼看有線電視台興起,媒體隨著台灣政治社會的開放掀起一波新革命,
躍躍欲試的她無法坐守公視,一度離職,到其他電台工作。
馮賢賢試圖提振公視的效率,打破十年的做事慣性,
公視員工有的對她期待甚深:「如果連她都改變不了,公視就沒救了。」
但是她的阻力不少。
打造公視 巧婦無米
離開公視籌委會那三年期間,她心心念念的還是公視的成立。
一九九六年,她發起「公共媒體催生聯盟」,
結合民間的力量遊說公視法,公視終於在一九九八年正式開播,
一個沒有廣告、以尊重各族群各年齡層需求、關懷弱勢、呈現文學藝術之美為宗旨的媒體於焉誕生。
馮賢賢看著公共電視長大,
今年,公視十歲了,外表光鮮內在卻很窘迫。
公視每年從政府拿到九億元的預算,
其中人事費就佔了五億四千萬,扣除其他開銷,只剩兩億多可用。
馮賢賢說,現在公視已經無力負擔像「孽子」、「人間四月天」
這類讓觀眾叫好的連續劇了。
她很無奈,「我們現在只有能力做單元劇。」
人事腫脹是公視沈重的負擔,
但最大問題,出在做事沒有效率。
馮賢賢一上任,就向員工十年的慣性挑戰。
她減少做節目每次出班的人數,並把半數以上的一級主管撤換。
公視員工對她的雷厲風行呈兩極化反應,
有人悄悄跟她說:「早該這樣了。」
但她遇到的反彈也是空前未見。
公視早期籌備時,負責人員都來自公家機關,
因而保有很多公家機關的做事模式,轉速很慢,
馮賢賢說,「這需要一點一滴去改變,沒有靈藥。」
遇強則強 遇弱則柔
跟不同的人打聽馮賢賢,你會得到南轅北轍的印象。
一名與她共事過的媒體人說:「她氣勢凌人,自以為是走在時代尖端的新女性;
言語和眼神像把鋒利的刀,又常語帶嘲諷,
好像她都是對的,別人只有泛泛的看法跟見識。」
這個面向的馮賢賢,不知得罪了多少人。
另一個她,完全不同。
五年前,蘇建和案受刑人之一的劉炳郎出獄,想考大學,
馮賢賢聽到消息,就去當他的英文家教,默默教了一年。
劉炳郎說,「她一個禮拜來一次,每次三小時。
她不會讓我感覺是老師在教學生,比較像她是好朋友,
只是她會英文我不會,她希望幫我,像大姊姊在教弟弟,感覺蠻親切的。」
她常讓身邊的人為她捏把冷汗。
公視節目部經理丁曉菁幾年前和馮賢賢製作教改紀錄片,
須先找到一所學校願意讓他們拍攝。
她和馮賢賢到一所小學拜訪校長,
大熱天中午,一進門,就看到有個學生在操場上,雙手雙腳著地被罰做人形橋。
「她一看到就衝過去,蹲下來問:『你怎麼了?』
後來她見到校長,還跟他談零體罰的理念,我在旁邊直冒冷汗。」
後來雙方沒有合作,是因為校長馬上要調職。
馮賢賢說,她小時候很自由,到了美國讀書工作,也沒什麼不對勁,
「一直到回國後,才發現別人都覺得我很奇怪,怎麼老是跟人家意見不一樣。」
慢慢地,她發覺,可能是童年經驗決定的。
她家有四個小孩,她排行老二,
「我小時候想做什麼就做什麼,從沒被打罵過。
我父親在報社寫社評,母親忙著寫小說,
小時候家裡常有作家文人來訪,我都坐在客廳聽他們聊,他們走了我就發表評論,
我爸會把我當聊天對象,不會說小孩子懂什麼,
他從來沒把我當晚輩,我從小就覺得每個人是平等的,
我的人格、自我意識從來沒有被打壓過,我內心的自由和外在的自由都很充分。」
愛好自由的她,厭惡打壓,
對於弱勢族群,她的心特別柔軟。
除了關心台灣公共機制的建立,
她也投入很多時間精力在教改、人權議題上,衝撞體制不遺餘力。
回到家,她是個單親媽媽,要照顧三個年幼的小孩,
「永遠都在搶時間,一面洗衣、燒開水、切菜,一邊跟小孩講話,永遠都很狼狽。」
「我的小孩都是鑰匙兒,全家就是我家,」
她說,光是老二,就讓她吃盡苦頭,
「她是嚴重過敏體質,連自己的生日蛋糕都不能吃,
因為癢,常把身體抓得遍體鱗傷。」
醫生交待她睡覺時要用繃帶把小孩綁好,不能讓她繼續抓,
「有兩三年時間,我半夜都在和她搏鬥,無法睡覺,累到噴鼻血。」
老二因為身體不好,脾氣也差,
「叫她不要畫牆壁她就給你畫得滿滿的,處罰她,
她就把玉米片灑得滿地都是,我連一個一歲的小孩都鬥不過。」
不過,也由於自己的經驗,
馮賢賢深深體會,「處罰對小孩是沒有用的。」
離婚後雖然很累,她卻發現「心情反而比較輕鬆。」
現在她覺得婚姻只是一個框框。
「進入婚姻後,反而會讓彼此視為理所當然,忘記去努力。」
如果小孩長大不結婚只同居?
「我覺得OK。」
馮賢賢對於公視的未來有許多想法,
她必須贏得員工的認同,
才能實現多年的夢想,
將公視打造成一個「有自我更新能力的公共機制。」
是否擔心失敗?
「失敗?我不會失敗,很多改變已經一點一滴在發生,
而且,我的失敗經驗太多了。」
馮賢賢鼓勵員工和她一起締造歷史,
「證明公共機制可以帶給大家信心。」
衝突失敗 兵家常事
台大外文系畢業後,她到美國念比較文學博士,研究解構主義,
才驚覺自己理論基礎薄弱,
雖然她兩年半就通過博士資格考,但她感到心虛,最後決定放棄念學位,
「那個經驗讓我謙卑。」
「我的婚姻也是失敗的,溝通出問題,
離婚後有半年時間,我每天開車回家,一邊開一面哭,
覺得自己人生怎麼那麼失敗,到了家,一盒面紙幾乎要用光了。」
失敗、衝突,一般人都是畏懼的,
馮賢賢最異於常人的地方是,她似乎什麼都不怕。
問她到底有沒有怕過什麼?「怕?…怕?」
她遲疑了將近十秒,「每個人有怕的事吧?不過這些事我都不怕,都很簡單。」
她說,情感的抉擇、人際的相處,
沒有對錯,只有好壞,這些她比較會怕,
「可是在工作上,如果掌握原則,就不怕。
怕一定是自己受到傷害啊,我沒做心虛的事,不會受到傷害啊。」
講到這裡,她笑了,
那詫異的表情又出現了,
「我不知道我要怕什麼耶。」
後記
採訪過後,回家的路上,我忽然憶起一段往事。
幾年前一個中午,我和馮賢賢約在一家餐廳見面談事情,
我們坐下來點餐,馮賢賢點了A,
服務生妹妹說:「不好意思,今天沒有A。」
她又點了B,服務生妹妹又說:「不好意思,今天也沒有B。」
馮賢賢猛然把菜單往桌上一放,「那妳要我吃什麼?」
那家餐廳若天天碰到馮賢賢這種客人,應該是很頭痛的。
好在大部分人都像我,懂得委曲求全,不為難別人。
我索性不點餐,空腹喝了杯咖啡。
回家之後,我鬧胃痛。
至於那家餐廳,半年不到,倒了。
馮賢賢 小檔案
53歲,出生於台北
婚姻:離婚,育有二女一男
學歷:北一女中、台大外文系、美國紐約州立大學水牛城校區比較文學博士班
經歷:.美國之音國際新聞主編、
.公視籌委會製作人、
.TVBS國際新聞中心主任、
.彭婉如基金會執行長、
.公視研發部主任、
.公視新聞部經理、
.公視新聞部資深製作人 現任:公視總經理
(來源:壹週刊 2008年 八月)
當上公視總經理後,馮賢賢說,
「從前我有話直說,現在比較緩和,比較小心,要懂得包容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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